杨枝雪荔玫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爱山川浩荡星河鹭起,也愿晴窗午盏赌书泼茶。
是个热衷做梦和写故事的人。
也希望有人喜欢我的故事。

番外三 初鸣

        当我以一个孩子的身份住在雪雾森林时,最开心的事就是有大人到雪雾森林里来看我——这是难得发生的,尤其对于冰族王室。平常人家的孩子除了每年一度的初阳节,自己的生日也可以与父母见面,而我的初阳节,是在雪雾森林的万年树上度过的,我总是坐在树冠里最粗牢的老枝上,远远眺望着刃雪城中的重楼深殿层叠复沓的剪影,细数那些有着丹红或赤金色长喙的霰雪鸟在廊檐上栖落了几回。

        婆婆每天日落之后会来看我,教给我一些简单的幻术。比如御风、凝冰、化雪还有治愈咒和防护结界。它们都很简单,且没有什么杀伤性,足以让我在不伤及自己的前提下打发大把独自一人的光阴。

       记忆里雪雾森林的日子并不总是寂寞的,那时我有星旧和笈荃,还有五哥。我们有各种好玩的把戏可以玩,比如踢冰球,赢的人可以向输的人要一样东西,星旧和五哥年纪差不多,都比我和笈荃大,所以我们常常坐在一旁看他们俩踢,他们玩兴很浓,常常一个下午过去还难分伯仲。有时他们也教我们玩儿,这时输赢就不论了。不论我和笈荃输了多少,也总能从他们那儿要到盐渍梅花和糖裹山楂吃。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和笈荃出去斗草,雪雾森林深处,长着不少奇花异草。运气好的话,我们还可以看到小风鸣兽。样子很像貘,有着盖过嘴唇的长鼻子,以浅溪里的小鱼小虾为食,喝被阳光晒暖的清水。风族人用风鸣兽自然死亡之后的骨头制作武器,为了防止有人猎杀,就把他们保护在雪雾森林里。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星旧100岁时提早离开了雪雾森林,那年我59岁。十年后,五哥成年。同年,65岁的笈荃被特选进入雁翎卫,成为这支预备近卫军中年纪最小的一员。她离开时我送给她一只小独角兽。它成为她出生入死的伙伴,最后也和她一道,在我99岁时那场残酷的战役里,为了掩护我而牺牲。这是后话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容易懒散,在弟弟住进雪雾森林之后,我的幻术才真正开始精进。尽管我练习的时间并不像之前那样充裕。对于一个新手哥哥来说,总有一些比修习幻术更要紧的事情,比如照顾好自己的弟弟。

         相比于我,哥哥姐姐和所有那些在雪雾森林长大的孩子而言,释需要被额外小心地加以照料——他实在太小也太单薄了。被送进雪雾森林时他才不过29岁,除了一些父母双亡的孤儿,没有孩子会在这个年纪被送进雪雾森林里来。他甚至连血缘屏障都没有,冰族的新生儿正是因为这个才免于严寒的侵袭的。更有甚者,婆婆还在他身上发现了醒神咒,那会使他在短时间内显得精神特别饱满,事实上却根本就是在透支他的健康和精力,他在到这里的第二周就开始生病了。

        时至今日,回想起小家伙因为虚弱受寒而整夜惊哭咳喘,最后喉咙喑哑几近失声的景况,我仍想以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词语去诅咒那些将他置于如此境地的人!我从没有见过一个像我弟弟这样脆弱的孩子,也再未像怜爱我弟弟一样去疼惜过一个孩子,他幼小到还不能说话,不能向任何人剖白自己的痛苦,我记得那时自己硬下心肠喂给他掺着药汁的牛乳,他尽一个婴儿所有的努力去躲避,最后却在饥饿与病痛的驱使下强吞下去,我拍抚着他的襁褓,哄他入睡,逗他笑,连哼唱的眠歌里都有泪光。婆婆每夜子时将把割出血的左手无名指点在他的额头,持续49天。她相信这种古老的咒术能让他平安健康地走出雪雾森林。

        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了,三个月后屋前那株粉樱打出第一个花苞时,释已经可以一次喝下半瓶不加糖的牛乳,又过了半年,婆婆完全放心我一个人带他了。

       两年后的一天傍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讲给释的床边故事。我打开门,被映入眼帘的人影惊得倒退一步。

         我僵硬地被那人拥入怀中,她半跪下来,用下巴勾住我的肩头,一手搂住我,另一只手颤抖着抚摸我的头发。

        “还记得我吗,孩子?”

         我在陌生而又熟悉的怀抱和气息里定了定神,而后感到眼泪热热地划过脸颊。我说:

         “记得,母亲。”

       在一向不准成年人进入的雪雾森林,母亲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然而那时太久没见过她的我除了开心,便再想不到其他什么。我走到母亲身边坐下,一时竟觉得生疏许多,连挽着她手臂的动作也做不出,只觉得心里满足极了。她将我从头到脚看了又看,眼角的泪光缓缓弥散开来,“小卡又长高了。”她说,话音慈爱温柔,与我记忆之初的那些眠歌别无二致。

       我颊边泪还未干,自觉难堪,低了头不敢看她,她转到我面前半蹲下来,用拇指指尖一点点揾去我脸上泪痕,看我略微闪躲,她浅浅笑开,像从前坐在我摇篮边一样,微露出一排牙齿,“真的长大了,知道不在母亲面前哭啦,是不是,小卡?”

       她收回手,坐回到我身后,我觉出头上的发冠被解了下来。旋即有柔和的话音响在耳边,“头发有点乱了,重新梳一下吧。”

        她手握冰梳,一点点将我及腰的头发拢在指间,动作极尽轻柔,有一瞬我甚至觉得自己还未长大,还是那个在她膝下承欢的最小偏怜的娇儿。我五十岁时才被送进雪雾森林,是她六个孩子里待在身边最久的一个。幼时我头发将将及肩,却总是羡慕哥哥们束发佩剑的样子,母亲就帮我将头发梳作高高的马尾,又亲手为我做了一套贴身的鹿皮软甲,找出她与父王相识时父王赠予她的一把短剑为我佩上。那时我常常这般打扮去找四哥,和他煞有介事地比上几下剑,最后带着满身雪尘回到她身边,还不忘告诉她,哥哥夸我像个将军。母亲并不多说什么,只说:“头发有点乱了,梳一下吧。”然后坐到我身后,替我把乱成一团的头发慢慢梳好。可我知道她很替我开心,因为面前的镜子毫无保留地映出她笑意融融的唇角。

        而今旧日光景重现,我心里更多的却是酸楚——30多年过去,母亲的指尖与我记忆中相比,已粗糙许多了。

        我知道,在这时候哭可绝不是好主意。于是三下两下将眸间泪意尽数打叠妥当,拉着母亲来到释的摇篮边,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轻:原本盖的严实妥帖的弟弟此刻赤条精光,只有一条肚兜,身上被子不知什么时候就给踢蹬了个干净。

        我连忙上前给他盖好,又伸手进被中探他手掌,触得一片冰凉,一颗心当即提了起来:此时正是隆冬,寒意逼人,释素来体弱,若寒气入体,恐怕又要遭罪了。我坐在床边,忐忑不安,用全副心神关注着弟弟。

        果不其然,他的呼吸很快变得窒重又灼热,身子一阵阵发抖,母亲见状将他抱在膝上,他却认生地大哭起来,一双小手直向我伸着,我连忙接过他抱在怀里,左手虚拦住他,右手空握,于他脊背疾叩。他先天体弱,本有痰疾,方才一哭,更是咳得分外辛苦。愈咳愈急,愈咳愈低,仿佛被一双无形大手扼住脖子,痰在喉咙里滚着,却怎么也咳不出来。不过一转眼的工夫,脸就涨得通红,太阳穴上爬出密密一层汗,连鼻翼都是汗水淋淋,抓着我左腕的一双手却是冰一般僵冷。他那时还说不出话,只是吃力地,稚嫩地低哭

        “咿咿——咿啊——!”

       我心如刀绞,只恨自己不能将这一身病苦替他尽数全担了去。当下却也只得收心忍泪,一面继续手上的动作,一面引导他咳痰。连叩近百下无果之后,我右手四指并拢,拿捏着力道按在他胸口下三指处。

        这是婆婆教我的方法,言明在他咳得凶险的时候用。看似简单的法子却立竿见影。释明显不像方才那样吃力,口中沁出粘稠的痰液来。我取过绢帕拭去他唇边痰迹,如此四次,他咳得轻了些,哭声也渐觉有力,小小的孩子直至此时才从方才一场大难中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在我怀里不住声地大哭起来。抓着我手腕的小手用了十足的力气,连骨节都微微泛白,仿佛攥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实在心疼他方才一来受了惊吓,二来难受得委屈,我有心纵着他哭一场,却也到底怕他哭哑了嗓子,于是哄着他喝下些温水,他便依在我臂弯里安静下来,虽仍不时低咳几声,也有些呼喘,却已然不危险了。

       察觉腕上的手慢慢卸了力道,我将他放回摇篮安置妥当,一手慢慢抚着他胸口替他平喘。方才的险况恍如一场噩梦,眼下安然无恙的弟弟却是从命运女神手中夺下的无量福祉,连我自己也说不出此刻的心情到底是心疼、庆幸、还是后怕。泪水后知后觉地纷落而下,沾湿了摇篮中的襁褓,我想起婆婆曾对我说起过的那次混蛋占卜,我绝不相信那是释的命运,都说天道有还,可释稚子何辜,凭什么在这样小的年纪承受这样的苦楚?!

        摇篮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我闻声低头,正见弟弟睁着一双眼睛,纤尘不染的瞳子被窗外夕阳映成浅淡的玫瑰色。小家伙眉头微皱,两只手伸出被子,正一脸急切地看着我。

        我以为他咳得憋闷,连忙用手垫着他头,微微托高一些,他却似乎不满意,依旧皱着眉头。

        “这里?”我俯下身,手点着他胸口,柔声问。

         他有些不满地“咿呀”一声,尽力扬起手来,却只在我下巴上蹭了蹭,手背上晶亮一片。我这才反应过来,他竟是想为我擦泪,只是年纪小,力量也轻,够不到脸颊。一次不成,他有些生气,倾着身子要坐起来,刚刚平复的呼吸立时急促了几分。

       见他如此,我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是心疼,索性俯下身子,执着他手拂过脸侧,将脸上凌乱泪痕抹去大半。他的嘴角随着我的动作渐渐扬起,到我破涕为笑时,便跟着笑出声来,音色略微低哑,却让我想起初春时节被柔风搅动的混着碎冰的溪水。心下一块大石落地,我伏在摇篮边,轻言细语道:“不哭啦,不然释也要笑哥哥了。”

         “对不起啊,是哥不好,没照顾好你。”

          “下次不要蹬被子,着凉了多难受啊,吓死哥了。”

         我这里兀自担惊,面前的小人儿却笑得开怀,仿佛刚刚那场大难和他全无半点关系,也对,这样的痛苦终此一生都不该再和他有半点关系。

        眼见释呼吸还是艰难,我起身,想到厨下去找药给他吃,却见母亲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他只是被寒气激了一下,我用热姜汤研了定咳止息丸,趁热喝下去,应该就无碍了。”

        我点点头,接过药碗,舀起药汤小心吹凉,试过温度后送进释嘴里,原是熟极而流的动作。释安静地吞咽着,一碗药汤不多时就已见底。我哄着他睡下,调暗床头冰灯,与母亲在床边对坐。她方才一直沉默不语,只轻轻帮我扶着释。现下我逆着灯光朝她望去,才见她目光一直停在我身上,笑意里三分爱怜七分欣慰,是与床畔灯光一样温暖的模样。

        “弟弟好些了吗”她挽着我的肩膀,轻声问。

        “嗯。”我点点头。

        她细细端详着已经熟睡的释,神色爱怜:“这孩子也真是坚强,那样一碗药,他不怕苦吗?”

        我摇摇头,心里一酸:“他只是习惯了,知道吃了药,就不会再难受了。”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眼底隐隐泛着泪光,见她伤心,我当即换了笑容转移话题道:“母亲为什么会来雪雾森林呢?不怕婆婆看到吗?”

        “因为想小卡呀,而且母亲有事和婆婆商量。对了——”母亲从腰间锦囊取出一枚玉坠,“铭昼让我把这个捎给你。”

         “血缘屏障?四哥怎么会有这个?幻术师的血缘屏障都是唯一的,而且成年的时候不是都要打碎它吗?”

        母亲的眼睛黯淡下来,却努力维持着轻快的语气“那时你五哥在我腹中还未出生,你四哥去火族为质时,怕火族人借他身上的血缘屏障对我不利,就趁我不备偷偷把这玉坠摘了下来,以后也没再戴过。”

        “他收到你上次的信,知道你钟爱释这个弟弟,就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做礼物。说最近忙的很久没给你写信,怕你生他的气呢。”

        “给释戴上吧,走出雪雾森林前,他会平安康健的。”她微微抱紧我肩膀,低下头来,额头与我额头相抵,笑道。

        “真的?太好了!等我下次见到四哥一定好好谢谢他!”我喜不自胜,又追问道“四哥还好吗?”

       “他,他很好啊。他在幽林谷协助皇柝整理医书呢。”

        院中响起脚步声,“是婆婆回来了,”我说,“她最近越来越忙了。”

         母亲停下刚才的话头,快步向门外走去:“母亲要去找婆婆说点事情,你和弟弟先睡。”

        我拥抱了她作为告别。将要迈过门槛时,她忽然回头叮嘱我一句:“卡索,听婆婆的话,照顾好弟弟。无论如何不要接近那些冰屋!”

        见她语气郑重,我未加思索就答应下来。等到她转身走出门去,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话里的冰屋是什么。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们的见面不同寻常,比如刚刚离开时,她的背影莫名有些仓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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